作者：刘明彰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来源:宝庆府公众号

坐在去岳父家的客车上，我一路忐忑。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、村庄，我忽然有一种紧张的感觉。

和妻（那时还是女朋友）商定好去她家的日子后，我们就为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做了详尽的预案，即便穿什么衣服，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，怎么称呼，我们都反复斟酌。妻还将她爸妈的兴趣爱好、家人的性格脾气、亲友的态度看法、家中的饮食习惯等等，都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，以便我知根知底，应付各种可能出现而又未做预案的情况。后来，我常调侃妻，说，女儿是家里潜伏得最深的卧底，生个女儿就是生个叛徒。

直到现在，我仍清楚地记得，那一天，是1994年7月16日，农历六月初八，星期六，晴。

客车到站已是下午六点，妻已在车站等候了许久。我和妻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，刚到村口，就见岳父岳母站在路口张望。妻推了我一把，我深吸口气，迎上去，刚要开口，岳父已微笑着说，来了！仿佛迎接远行归家的游子，没有客套，没有寒暄，一切都那么亲切而自然。我忽然觉得一股清风拂面而来，紧张的心情瞬间变得轻松起来，我知道，我和妻先前做的各种预案，在慈祥和善的岳父面前将一个也用不上。

走进家中，饭菜早已端上桌。小弟跑过来，将我拉到餐桌旁坐好，说，这桌菜，爸妈准备了一天咧！妻接过话头，说，爸妈特意给你做了啤酒炖鸭。我站起身，朝岳父岳母感激地说，谢谢。岳父搓着手笑了笑，转身对岳母说，坐坐坐，都吃饭了。

我喜欢吃鸭。其实，湖南人都喜欢吃鸭。在湖南人的餐桌上，永远不缺鸭肉的身影。像酱板鸭、血浆鸭、风干鸭、土匪鸭、爆炒子鸭、子姜炒鸭、板粟烧鸭、毛豆炒鸭、油豆腐炖鸭、苦瓜烧鸭、黄豆老鸭汤、酸萝卜老鸭汤、萝卜炖鸭，一年四季，湖南人总能找到鸭肉最佳的吃法。

我喜欢吃子姜炒鸭和萝卜炖鸭。子姜炒鸭做法比较精细。鸭肉切成大小基本均匀的块状，新鲜红辣椒和子姜切成片，铁锅烧红，倒入茶油，大火爆炒，小火收汁。夹一筷子放进口中，鲜得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，尤其是鸭肉中的红椒和子姜，鲜甜微辣，清香扑鼻，令人欲罢不能。相对子姜炒鸭对刀工和火候的要求，萝卜炖鸭就是道懒汉菜了。鸭肉切成块，无需刀工；萝卜切成丁，无需美观。菜油烧熟，去掉涩气；鸭肉焯水，去掉腥气。鸭肉炒至九成熟，加萝卜丁，搁盐翻炒均匀，盖好锅盖，待萝卜熟透，加红辣椒片、姜丝和蒜苗，一阵翻炒，待姜蒜香味溢出，立刻出锅。此时，鸭肉清淡微香，萝卜甜沁软糯，下酒送饭，妙不可言。

可是，啤酒炖鸭，我却还是第一次听说。妻已将我的饭碗夹满了菜，我夹一块啤酒炖鸭放进口中，一股馨香立刻直透肺腑。轻轻地咬一口，只觉得鸭肉中含着啤酒的清香，油而不腻，嫩而不烂，酒香和肉香巧妙地融合在一起，仿佛花开仲春，美不胜收。妻边往我碗里夹菜，边说，啤酒炖鸭是妈妈的拿手菜，但却只有爸爸切的鸭肉块才能最入味。岳父在一旁笑着敲了一下妻的碗，说，吃菜，吃菜！

吃过晚餐，坐在沙发上闲聊了几句，岳父忽然对妻说，你不打算带他去外面走走？我和妻一脸诧异。这还是妻口中说的那位严肃的父亲吗？

在此之前，我对岳父岳母的了解，仅限于妻零零散散的描述。岳父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。20世纪70年代湖南师范学院（今湖南师范大学）毕业后分配到位于小沙江的隆回十四中（后改为隆回十一中，2000年政策性撤并，现为文昌中学）教数学，在小沙江一呆就是十年。他当年的学生只要认识我的，都喜欢跟我说，岳父上课风趣幽默，板书严谨科学，讲解深入浅出，深受学生喜欢。即便现在去小沙江，如果遇上岳父曾经教过的学生，几十年了，他们仍然对当年那位和蔼可亲的黄老师念念不忘。

岳父不善言辞，但为人正气和善，不恋权，不贪财。在隆回十一中教了十年书后调到隆回九中当教务处主任，而后又调到隆回七中当校长，随即自己申请调到滩头老家的隆回四中去当副校长。他不论在哪所学校都以校为家，视教育为理想。妻说，有一年，县委党校要调他，他委婉但坚决地推辞了。后来有一次他和我聊起这件事，他说，他只喜欢安安静静地教书。

同样言语不多的岳母，心地善良，能干贤惠，每一天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围绕着岳父和孩子们转。

吃完岳父岳母做的啤酒炖鸭，五天后，我回到单位。按照和妻约定好的时间拨通岳父学校办公室的电话，妻在电话那头说，面试合格。我如释重负。从此后，啤酒炖鸭便成了我的最爱。

许多年后，我和妻带着儿子去岳父家，那时岳父已经退休。我和岳父在客厅边喝茶边聊天，岳母和妻在厨房里忙着做啤酒炖鸭。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，我提高音调说，妈，啤酒炖鸭怎么做？岳母愣了愣，说，很简单呀，先将鸭肉块用油爆炒，然后倒入啤酒，加姜一起炖，待酒味全收了，就可以出锅。我说，一定要用啤酒吗？岳父在一旁说，只能用啤酒。白酒太烈，只有酒味没有鸭味；黄酒太醇，只有鸭味没有酒味；只有啤酒纯和清冽，有酒味又有鸭味；炒菜就如生活，简单、平淡、纯和才是最好的。

哦，我终于明白当年岳父岳母为什么要给我做一道啤酒炖鸭了。或许，他们就是想委婉地告诉我：街头深情相拥的情侣并不惹人羡慕，只有相依相伴的夫妻才是真正的幸福！

也许，岳父岳母早已忘记了当年做的那道啤酒炖鸭了，但于我，时间越是久远，记忆便越是深刻，便越懂得珍惜。